作者: | 翊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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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一】
“我做错了!”小安急得扑到墙上,仿佛要把脸塞进那方小小的监控屏幕里面去。
但屏幕另一边的张主任笑而不语。
“改不了了?”
没有回答。
“……这,算多大的错误?”
沉默。
“那……怎么办?试试修改?或者是……重新做一个?时间……来得及,肯定来得及!我就重新做一个,行吗?”
“啪”的轻响,一道白光闪过,屏幕上黑暗一片。
小安愣了一下,在终于反应过来之后,他吓得往后面一倒,像是突然被抽去全身的力气。
在他背后,一个“张主任”正僵硬地躺在地上,两眼发直,张大的嘴巴里,不时飘出一缕黑色的烟雾。
【二】
小安是在半年之前来到这家化工厂的。
更之前的日子,他是在一所普通的大学里度过的。学校位于繁华都市的市郊,每到夜晚,远处有五彩的夜景灯,而学校里的学生只能看一眼窗外寥寥几颗星星,清冷而孤独地继续在电脑上偷菜。
那时的小安快被无聊折磨疯了。
所以毕业时他放弃了考研,迫不及待地找到一份工作。
——在闹市中央的化工厂。
工作倒是普通,还签了一份略显苛刻的保密协议。
但,足以让同届那些辗转在荒野或者沙漠的同学们羡慕不已了。
接待他的是陈工,一个脸色发白的男人。
他长得普通,就是表情有点阴郁。只是,小安觉得,他的眼神偶尔会凶得很,像是要找人拼命。不过陈工人倒不错,安排好小安后,还热心地带他参观了一圈工厂,工厂里光线昏暗得很。其中一个巨大的加热炉给小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这个炉子,不像一般的管式加热炉那样方正,反倒更像座稍微粗些的塔。
陈工领着小安上了塔的最高处,并且拉开一个观察口。小安低头俯视,烈火正在他脚下十几米处熊熊燃烧。很壮观嘛,小安单纯地想。
“这炉子是核心。”陈工轻描淡写地拉上观察口,“就完了。我带你去你的岗位吧?”
小安点头,顺从地跟着陈工离开。走的时候他脚下突然有些奇怪,他赶紧挪开脚底一看,地上静静地躺着颗银色螺丝钉。
小安动了动脚,钉子沿着塔掉了下去,火焰动了一下。
【三】
“进去吧。”陈工指着黑洞洞的办公室。小安走进去,大门无声地关上了。
这是栋奇怪的三层楼,看起来像七八十年代风格的建筑,充满黄色水迹的墙上却镶着电视屏幕一样的东西。小安按着陈工的指示走进了一间房间,这里有床,有桌子,还有信箱一样的开口,看起来像一间宿舍,如果不是墙角堆满零件的话。
小安茫然地站在房间中央,突然,屏幕亮了。
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上面,正襟危坐。
“你好。”
“啊,”小安张大嘴巴,“啊,你好……领导?”
“下面来布置你的工作任务。”
“嗯,嗯,好的。”
小安拿出学校里没有的认真,抬头听着屏幕里的领导讲话。渐渐他发现情况不对——领导讲的都是些机器人工学里的简单内容,虽然都能听懂,但和自己的化工专业毫不相关。
“那么接下来开始工作吧。”
门口传来声响,小安抬起头,突然看见,屏幕里的领导就站在他面前。
“领导好!“他赶紧跳起来鞠了一躬。
那边没有反应。
糟糕了,小安想,一定是这样的态度让领导生气了。
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,这时才发现,在明亮的灯光下,站在他眼前的是个机器人,和屏幕里的领导一模一样。
【四】
合同上写的,这份工作轻松得有些不可思议。
只要每天对那个机器人(现在小安知道了,那个领导叫张主任)做些简单的维护,拧拧螺丝,修修电线什么的。剩下的上班时间,就是监视它在工厂内巡查的情况。唯一有点麻烦的是,小安必须对这件事彻底地保密。
“否则……后果自负。”屏幕上的张主任不动声色。
小安皱皱眉,他想,至少这份工作挺自由的。
于是,他接过笔,刷刷地在合同上签了字。
他把它递回给机器人张主任,然后笑着拍了一下它的肩膀:“嘿,哥们,以后多麻烦了!”
机器人张主任看了他一眼。
小安的手停在了空中。天啊,刚才它的眼神充满了愤怒,还有威严,跟一个真的人,不,真的领导没什么两样。
【五】
小安的好日子开始了。
每天,昏呼呼地起床,喝水,信箱式的洞口里已经放好一份早饭。接着,就是死盯着屏幕,看那个机器人在工厂里走过来又走过去,视察,挑毛病,顺便骂人。
陈工是最经常被“它”骂的一个。
比如,调塔的温度差了那么零点一度。
“你不是第一次出这种错误了吧?”张主任冷冷地说。
“第一次!”陈工气急败坏。
“不,我记得,七月八日的时候。”张主任双臂抱在胸前,“你调差了,也是零点一度。”
陈工要说什么,最后还是没有说出。
“作为一个工程师,还出这样的错误,实在是……”
张主任恰当地掐断了话头。透过屏幕,小安看见陈工气得脸色都变了。
学化工的小安很清楚,调塔的温度,误差在0.5度之内,都不影响产品的质量。他开始疑惑,张主任是不是故意给陈工小鞋穿。接着他更加疑惑,到底是真人张主任,还是机器人张主任?他想了很久,也想不出答案。
门响了。机器人张主任结束了一天的巡查。小安走过去,揭开它背上的后盖,开始检修——这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——不过,说是检修,也只是拧拧螺丝,拉拉电线什么的。
不知为什么,小安发现,自己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,好像在对待一位真正的领导。
【六】
这样的日子很快结束了。
小安发现,最近陈工似乎不那么喜欢吵闹了。
就算张主任再啰嗦,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。
他的目光让小安害怕。
同时小安也发现,最近机器人张主任回来,总是出了点问题。不是螺丝钉被撬松了,就是电线有被拉扯的迹象。小安开始担心,是不是有谁发现了张主任是机器人这件事?
他曾经试着向屏幕上的张主任汇报。
得到的结果是,你自己看着办吧。张主任一边站起来一边说,他看起来像在开会。
“万一办不好怎么办?”小安再次对屏幕上的张主任提出担忧。
“按保密协议办。”张主任说。
他的意思是,一切后果,由小安负责。
可小安能有什么办法呢?他对机器人工学只有皮毛的了解,除了一遍又一遍地检查,试着按每一个电钮之外,什么办法都没有。
这让他陷入了深深的担忧。那几天,小安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。
他思考过那个后果自负是什么?他不知道。但他直觉地觉得,能做出这样一个机器人的地方,应该也能很容易地做些另外的事情。于是,每天起来,他都死死地盯着屏幕看,生怕自己的眼睛一移开,就有人发现张主任的真实身份来。
直到中秋临近,小安才想起来。
当初,他是为了自由才来这儿工作。
问题是现在,工作半年,他连工厂大门都没出过——
就像被那个机器人张主任囚禁了一样。
【七】
跟张主任磨了很多次,小安的中秋请假还是没有被批准。
中秋前一天,小安快被折磨疯了。他做出了一个决定,哪怕丢工作,哪怕“后果自负”,他也要暂时离开那个机器人,回家看一看。
他打好了背包,正准备拎起来——
就在这时,门打开了。
机器人张主任仰面倒了进来。
小安看了一眼就知道,它完完全全的坏了,而且是被人从内部破坏的。一股寒气从背后往脑袋上冲,小安知道,自己完了。
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后果呢?
他脑子全乱了。他抬起头,茫然地看着屏幕。
在那里,张主任正露出一丝冷笑。
【八】
张主任没有提出任何的建议,甚至没有任何处罚的决定。
他就像个阴阳怪气的上帝,只是冷冷地看着小安着急,乱转,思考,然后在心里发笑。
在所有的努力宣告失败后,小安颓废地倒在地上。
破坛子破摔,他突然什么都不怕了。
包括死,终生监禁,丢工作或者其他什么想象不到的结果。
他深吸一口气,站起来,飞快地扒下机器人张主任的衣服,然后穿在自己身上。
对着漆黑的屏幕,他看着自己新的影子。或许,身材还是瘦弱了些,但一眼看过去,还是蛮像张主任的。他动了动,走了两步。几个月来从屏幕里的观看,他对张主任的动作语气已经烂熟于心,模仿起来也很容易了。
进厂以来,他第一次走出房间门,第一次走出三层小楼门。
可已经不是以“小安”的身份了。
【九】
一路上小安大步地走着,心里却小心翼翼。
离门口只有一步了,背后却有人喊住了他。
“张主任。”
小安知道,是陈工。
“加热炉出了点问题,你能跟我去看看么?”从未有过的谦逊语气。
“妈的!来找我,你当我是谁!”小安用张主任的怒吼掩盖不安,“我是主任!找别人去。”
“别人不行。”陈工很冷静,“只有你。”
他凶狠的眼光让小安退缩了。那眼神仿佛在威胁他,嘿,我什么都知道。
像刚刚来到厂里一样,小安跟在陈工的后面,一步又一步地走上了加热炉塔顶。
“好了,错在哪里?”小安粗声粗气地问道,“调温?”
“就在这里,仪表盘出了点问题。”陈工让开,“主任,你靠近点看。”
小安双手扶住仪表盘,低头。
他又一次看见了熊熊燃烧的火焰,他没来由地想起了那根被他踢下去的螺丝钉。
这时,他感到手中的表盘突然松了,接着是脚下的钢板。
他惊恐地往后退,陈工就在这时推了他一把。
瞬间小安失去了平衡。
整个人向白热的火焰里坠落下去。
“张晓明,我又一次报仇了!”
陈工的声音在加热炉顶久久地回荡。
“你的机器人我毁了!你出来啊!咱俩干一架!”
【十】
小安再次醒来时,发现自己并没有被烧焦,而是倒在一个房间里。
身边有颗银色的螺丝钉,就是他曾经踢下来那颗。
小安坐起来,抬头,他惊讶地发现头顶是烈火在熊熊燃烧,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热度。
原来是……影像!小安惊呆了。
他开始审视自己呆着的地方,一条长长的走廊。
他顺着它一直走,看见许多门,门上都有风扇式的放射性图案。凭着自己的感觉,小安渐渐明白,这座工厂的能量来源,完全都是核融合装置,那座加热炉,只是假象。
那么,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假象呢?
小安继续往前,他终于看到一间没有放射性标志的门。
他深吸一口气,握住门把手,推开了它。
看起来像是资料室,里面很暗,放满了各种DVD碟片。里面有一个人,正把影片往DVD机子里放。
“请问?”小安刚张嘴,表情就凝固了。
再熟悉不过了,机器人张主任,跟他维护那个很像,却并不是同一个。
机器人接着往DVD机子里放碟片,在那里,无数个张主任正在屏幕里说着话。
小安再次明白了。
“一切都是你们干的?”他问。
机器人没有理睬他。
“……张主任,不,领导……其实没有?”他再问。
机器人还是没有理睬他。
“我还能出去吗?”
不用机器人回答他都知道答案。
他突然伸手,拔掉机器人的开关——像过去每一次做的一样。
“至少最后,让我来做一次领导。”
他冷冷地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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